负息差、负营收、负资本充足率，三组异常数据勾勒出一家区域性银行深陷泥潭的生存图景。

中诚信国际信用评级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中诚信国际”）日前发布公告，决定将山西榆次农商行（以下简称“榆次农商行”）主体信用等级由BB调降至BB-，将其发行的“18榆次农商二级01”和“19榆次农商二级”的债项信用等级由BB-同步调降至B+。

评级公告中披露的榆次农商行经营状况与资产质量呈现显著异常状态。2024年该行净息差为-0.53%，全年实现净营业收入-0.22亿元，已连续两年经营出现亏损。截至2024年末，该行不良贷款余额达到了37.56亿，较年初猛增41.26%，不良率飙升至34.43%——相当于每放出3笔贷款，就有1笔无法收回。与此同时，该行近两年来盈利持续亏损导致资本内生能力严重不足，资本充足率、核心一级资本充足率分别跌至-21.26%、-23.87%，已显著低于监管要求。

　　“德御系”骗局

　　风险埋雷的起点

榆次农商行的风险暴露并非偶然，其根源可追溯至十年前“德御系”对山西金融系统的渗透。

2011年，在全国农信社改制浪潮中，晋中商人田文军控制的“德御系”关联企业——和柚实业有限公司入股榆次农商行，并逐步成为第一大股东。借助股权控制，“德御系”编织了一张覆盖山西近20家银行的庞大网络。

“德御系”设有专门“技术处”，伪造公章上千枚，伪造文书材料重达十几吨。同时通过编制虚假会计报表、贿赂银行高管、操纵股东表决等方式控制决策链。

榆次农商行原董事长曹双马收受贿赂1725万元，为“德御系”多笔违规融资贷款大开绿灯。2010年至2016年间，仅榆次农商行就为“德御系”违规办理108笔融资，金额高达29.87亿元。

曹双马收受大额贿赂后，放弃贷款审查原则。他曾电视专题片《永远吹冲锋号》的镜头前忏悔：“拿了人家钱，做事的时候就手软了，可能（贷款审查）条件无形当中就会放松了。”

曹双马坦言：“说实话我们一般不去企业，其实它造假我们应该去实体考察，一看就清楚了。但领导说了要给贷款，下面可能手续就放松了，门槛也给降低了。”

利用“造假”和“围猎”两大法宝，“德御系”陆续“绑架”了山西多家农信社基层行社和城商行，以多家关联企业为掩护，以资管计划、理财信托、票据业务等高风险业务方式，不断疯狂违规融资。

“德御系”之所以瞄准地方基层行社来运作，正是因为看准了这类小法人金融机构“一把手”独大，权力高度集中，监管严重缺失。

2017年“德御系”资金链断裂，引发山西金融反腐风暴。全省168名涉案人员被查处，风险资产规模达2700亿元。而榆次农商行作为重灾区，风险敞口自此彻底暴露。

　　不良率飙至34%

　　资本充足率跌破-21%

“德御系”崩塌后，榆次农商行资产质量以惊人速度恶化。从2022年至2024年，该行不良率经历三级跳：16.94%→22.92%→34.43%。

截至2024年末，榆次农商行的核心财务指标已突破行业风险底线。不良贷款余额达37.56亿元，较上年暴增10.97亿元，增幅超41%。关注类贷款余额11.53亿元，占总贷款10.57%，潜在风险敞口巨大。

尤为严峻的是，其贷款减值准备余额仅为0.14亿元，拨备覆盖率低至0.38%，不足监管要求的零头，意味着几乎丧失风险抵补能力。

盈利能力方面，净息差连续两年为负，2024年净利息收入-0.96亿元，叠加非息收入萎缩，全年亏损扩大至2.06亿元。大量不良贷款导致利息回收中断，而存款付息成本刚性，形成“贷款越多、亏损越大”的恶性循环。

与此同时，资本充足率跌为负值，核心一级资本净额-42.09亿元，资本充足率-21.26%，远低于监管红线。

此外，分散且高风险的股权结构导致该行风控失效与管理混乱。榆次农商行前身是晋中市榆次区农村信用合作社，由6家法人股东和436名自然人股东组建。截至2024年末，法人股东增至12家，自然人股东达631人。前十大股东中多家法人股东被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截至2024年末，该行前十大股东股权质押比例合计16.44%，关联方表内外授信净额合计1.63亿元，由于资本净额为负，关联方贷款占比未满足监管要求。

中诚信国际认为，2024年以来榆次农商银行信用风险持续暴露，多项财务指标持续下滑，该行不良贷款增长快且不良率高，出现风险的非信贷资产规模较大，拨备计提缺口持续扩大；该行贷款收息水平低，已连续两年经营出现亏损，且2024年净亏损同比增加；此外，该行资本充足水平已低于监管要求，多家法人股东被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股权质押比例较高。考虑到上述风险因素对该行的影响程度持续扩大，导致该行经营情况和多项指标持续下滑，该行个体信用状况由bb调降至b+；该行外部支持提升等级为1个子级，主要系山西农村商业联合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对该行在业务发展、科技信息和风险管理等方面的支持。

故中诚信国际决定将榆次农商银行主体信用等级由BB调降至BB-，评级展望为稳定；将其发行的“18榆次农商二级01”和“19榆次农商二级”的债项信用等级由BB调降至B+。

　　清收难抵风险扩张

　　中小银行的经营困境

面对危机，榆次农商行启动多轮自救。2024年5月，榆次农商行召开风险资产处置专项活动督导会，高管带头包揽“大户难户”，全员认领清收任务，单月清收各类不良贷款本息共计289.33万元。

　　（图源：“山西榆次农村商业银行”微信公众号）

文章还称，针对小额不良贷款，榆次农商行引入第三方公司委托清收；对于金融借款纠纷复杂的案件，则委托四家律师事务所开展风险代理项目，标的金额涉及2.95亿元。

资产处置同步推进。该行两次公告出租出售抵债资产，包括榆次星耀城60余套地下商铺。但中诚信国际发布的榆次农商银行2024年度跟踪评级报告指出，由于房地产市场行情低迷背景下抵押物处置难度较大，2023年榆次农商银行实际不良处置规模相对有限。

今年4月，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山西监管局发布号批复文件，正式同意山西农商联合银行投资入股榆次农商行1170万股，持股比例为1.46%。

但业内人士指出，这一比例对资本缺口而言仅是“杯水车薪”。参考其他省份经验，地方政府可能通过专项债注资，但需以银行改革为条件。然而，榆次农商行的历史包袱过重、不良资产占比过高、股东资质存疑，使得外部资金注入面临合规性与可持续性难题。

榆次农商行的困境折射出区域金融系统的整体性挑战。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披露的2025年一季度银行业保险业主要监管指标数据情况显示，截至2025年一季度末，国有行、股份行、城商行、农商行净息差分别为1.33%、1.56%、1.37%、1.58%，环比分别下降11个基点、6个基点、1个基点、15个基点，农商行降幅居四类银行之首。

压力之下，多地农商行出现罕见“超车式降息”——兴宁珠江村镇银行在半个月内两次降息，五年期定存利率从1.45%骤降至1.3%；北京怀柔融兴村镇银行三年期利率更降至1.2%，甚至低于国有大行。

近年来，农村中小银行改革呼声渐高，农信系统面临的挑战也逐渐受到行业关注，这背后是部分中小银行的可持续发展能力、盈利能力在持续下降。苏商银行特约研究员薛洪言指出，当下中小银行面临的经营困境，本质是内外环境变化与自身能力错配的结果。

兼并重组浪潮席卷全国。5月26日，内蒙古农商银行发布消息称，该行组建工作已完成，并将于5月27日正式开业。这家新成立的省级农商行一次性整合了包括内蒙古自治区农村信用社联合社在内的120家机构。

这只是今年中小银行整合大潮中的一幕。今年1月，金融监管总局召开2025年监管工作会议，提出要加快推进中小金融机构改革化险，坚持上下统筹、分工包案、凝聚合力，全力处置高风险机构，促进治理重塑、管理重构、业务重组。

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按照市场化、法治化原则，一体推进地方中小金融机构风险处置和转型发展，综合采取补充资本金、兼并重组、市场退出等方式分类化解风险。同时，要完善中小金融机构功能定位和治理机制，推动实现差异化、内涵式发展。

在政策推动下，各地整合动作频频。2025年以来，已有浙江、辽宁、山西、四川、广西、海南、河南、江苏、江西、内蒙古等省份的省级农商银行或农商联合银行正式成立。